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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要过年,我被裁员

朱秋雨 十点人物志 2022-04-24



者 |  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来源 | 南风窗
ID | SouthReviews



已至年末,很多互联网从业人员却要丢掉工作回家过年。


12月中旬,某头部互联网公司内部邮件显示,整体撤销人才发展中心团队,现有成员优先内部转岗,若无合适岗位,给予补偿或离职。


12月下旬,有消息传出,一家大厂的生态事业群(MEG)迎来大规模调整,游戏部门300多人被裁,直播业务被裁员90%。

如果在12月浏览程序员聚集的平台“脉脉”会发现,曾满足无数造富梦的互联网行业如今只给人焦灼感。

《创业时代》剧照
曾在某头部互联网公司工作近三年的前端开发师康亮表示,焦虑就悬在每个人头上,“我不担心我被裁,现在怕部门被裁”。

他在11月跳槽去了新的公司,负责新业务,“做不出成绩整个部门可能就没了”。

程序员的命运或许是对中国互联网发展的直接映射。

2016年以前,懂计算机技能的人是就业市场的香饽饽,实现财富自由并非痴人说梦——单在2014年,中国诞生了两个价值数千亿美元的超级巨头。

但从2017开始,35岁危机、996福报等成了程序员逃不掉的命题,尽管同时,985、211名校的毕业生均扑通地进入这个高薪行业。

2020年中国程序员年龄分布(图源:晚点Late Post)
康亮自认为摸索到的潜规则是:35岁前要升到P8,40岁要到P9(注:互联网公司的一种职级)。“现在招人,如果你干了七八年、30多岁了还只是写代码的执行层,人家不要。”他说。

理由很简单,做程序员拼体力,是高度偏向年轻人的行业。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孙萍对表示,程序员的行业特点在于“吃青春饭很严重”。

“中国互联网产业链就像一个大熔炉,程序员就是一根根柴火,扔进去燃烧自己,燃烧完了后就化成炭灰、渣渣。”她说。

互联网凛冬将至。来自年龄、市场、行业监管的压力开始挤压新一代的大厂程序员。

他们依然拿着令人艳羡的工资,但大多数人的状态是僵持着,没有前进也没有退路。


提早危机


人事调整在每年年末都会发生,但2021年的规模尤甚:

先是12月初,视频平台爱奇艺被爆“史上规模最大的裁员”,一些部门裁员比例50%以上;短视频巨头快手也在12月被传裁员,有消息称快手将在年底取消部分业务线,剩余业务线全部搬至杭州,“离职和搬家二选一”。

今年12月初,爱奇艺被曝大规模裁员
不过,接受采访的多位互联网大厂程序员皆表示,大厂内部没有公开讨论过裁员消息。

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说不定马上就到我了。”任职于国内某互联网头部大厂的程序员张希对记者表示。周围人已经形成共识——互联网寒冬来临。

“只要赔偿给够,相当于有了年终奖。”他说。

在头部大厂策略研发岗位的林玲也鲜有听到部门员工公开发表议论。只是偶尔,和几个要好同事私下聊起裁员时,她才发出感叹:“啊,原来我们公司还有这样的业务部门啊?”

的确,互联网高歌猛进、多点开花的时代在2021年画下顿号,头部公司的业务调整便是一大信号。

据《晚点Late Post》报道,快手决定将原有的三个海外App合并成为一个。而字节跳动也明确提出“去肥增瘦”,精简冗余的人力。

《创业时代》剧照
在这样的形势下,硕士学历的林玲有了更悲观的判断:程序员的35岁危机已经提早。

虽然才入行一年半,她已经做好下一步的打算——日常刷题,29岁前考去外企。原因是“不希望(在大厂)把自己完全消耗干”。

她说不清楚是由于公司战略的调整,还是最近几个月新换领导的原因,部门无论“从上到下还是从下到上”,制订的年度目标都很激进。

年度目标决定每个季度的目标和任务,“为了达成这个指标,需要做很多的工作,”林玲解释,“比如说60%是一个合理值,但大家现在会定到80%。”

她因此很难算出一个准确的工作时长。

业务量不多的时候,工作从早上10点开始,12点午休2个小时,工作到晚上9点,接着打车回家修整下,再工作1个小时。

但很多日子,上述规律一次次被打破——午休她会节省出至少半个小时工作,周五晚上也不再有迎接周末的雀跃心情。

“我最近在赶一个PPT,晚上会加班至1点。”

做不完的工作带来的直接结果,便是林玲失去支配时间的自由。

入职前,她给自己规划:“虽然要加班到9点,但是我要从8点起的最后一小时,进行知识补充”。后来才发现“根本做不到,从早忙到晚。

《理想之城》剧照
类似的感觉,有六年半工作经验的程序员刘嘉深有体会。

工作三年多后,她跳槽至南京一家公司,薪水比上一家大幅上涨,但考核上的压力最终将她压垮——“部门领导尤其强调OKR。”

所谓的OKR,缘起于英特尔,发扬于谷歌,如今被中国互联网大厂广泛应用,公司、部门、组和个人都要制定相应OKR。

具体到个体而言,刘嘉解释,“我们先在年初提出对自己绩效的要求,到年底复盘时,再来看提的这些目标是否实现。”与此同时,个体的OKR还要根据上级领导的OKR来订,“你要帮领导分担(任务)。”

让她感到痛苦的是,上级领导在OKR列出关键的一项,即程序员要对技术有研究成果。

“我们要反复想,之前的代码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。比如研究虚拟滚动,渲染表格过去要花500毫秒,现在节省了多少毫秒。”只要有类似的小进展,“写一篇文章出来,把成果推广到整个组。”

这无疑是追求效率提高的机制。

但对刘嘉般程序员而言,研发工作已经超负荷,还要加上技术成果的考核,结果便是,五天的研发工作要在四天内抓紧做完,做不完周末继续加班。

这些都与年底绩效考核和评级挂钩,程序员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做。刘嘉最终在有可能升为P7的2020年,选择离职。


螺丝钉


对程序员而言,离职似乎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。

如同孙萍在一篇研究程序员的论文总结,高度流动性是中国程序员的一大特点,“大部分IT程序员认为,要达成个人目标,经历不确定性是一种必然选择。”

康亮从入职大厂的很早开始,他便不再希冀在公司内部实现升职。

他最终在2021年走了一条更大胆的路,花了7个月时间准备某公司的面试,通过跳槽升职加薪。

《三十而已》剧照
“互联网有个行业规律:3年一个坎、5年一个坎,(薪水)有一个飞跃。”但随着大厂近年人才内卷,康亮和大多数员工一样逐渐在内部“躺平”,不在意绩效考核。

“我蹚出来的路是,要坚持,坚持跳槽。”他说。

而让轻易跳槽得以实现的前提是,程序员的工作,技术门槛不高。

这一点,受访的五位程序员一致赞同——他们都说自己在做的东西,没有独特性,也没太多意义。会的技术甚至赶不上知识迭代。

“换一个人,两三个月也立马上手了。”林玲表示。

她将自己比作小小螺丝钉,互联网巨头们将每颗螺丝的工作切割得很细,她只会做最垂直的业务。

“这也许是为什么大厂人多数在大厂间横跳,”林玲说,一方面,大厂象征着某种荣耀,另一原因则是:“大厂人对技术有深度,但没有广度,其他公司可能需要熟悉更广技术的程序员”。

而从康亮角度而言,程序员类似螺丝钉的命运或许从最早的面试便开始了。

要想入职大厂,求职者最基本的准备便是在面试前刷题——解题能力越强,被选中的机率越高。他发现,随着近年应聘人数增长,应届生要被选上,需要刷的题也越来越多。

《三十而已》剧照
“至少得刷四五百道,时间基本在4个月”,尽管题库和实际工作内容关联并不大。

刷题虽然无用,但足以证明自己。“首先传递了你是个有毅力、自律的人,能卷的人”。

进入公司以后,考核制度迫使很多员工学会包装自己。“现在流行写PPT写出花来——就是汇报工作。”

康亮解释,负责绩效考核的是大领导,可供查看的东西越好看,如PPT、文档、Bug量、数据,越能证明个人能力强。

这一说法得到林玲的认证,“就算是做程序员,也需要对业务和技术以及最后呈现的效果进行一系列的包装,很互联网。”学会了这些技巧以后,大部分的考核她都能通过。

《安家》剧照
学者孙萍分析,普遍存在程序员身上的“螺丝钉”感,是因为这群人无时不刻被塑造的认知焦虑。

“以大厂为核心的互联网行业,其实是在塑造一代更比一代强,前浪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感觉。这不是一个基于技术的、通过创新的经验一层层走上来的机制,而是快速更新迭代,榨取碗里的劳动力走人的机制。”

“这不是厚积薄发的文化,而是一堆柴火的文化。”她总结。


最优解,然后呢

有意思的是,继程序员以后,孙萍后来研究了外卖员。她发现,两个群体虽然社会地位不同,但竟有很多相似之处:

二者都是“拿命换钱”——程序员靠长时间工作获得高薪,而她调研的北京外卖员有三分之二身上都有负债,需要出卖劳动力还钱。

更重要的是,孙萍认为,两者都赶上了互联网红利,让各类背景的人得以依靠努力改变命运。

《中国飞侠》剧照
这也是入行的“前浪”反复抱怨职业,但投身做程序员的人还在增长的原因。

30岁还在从事程序员的刘嘉一直对记者表达:自己对打代码没有多大兴趣。但那是当时她能掌控命运的最优解。

2015年,她从南京某双非一本学校毕业,专业是计算机大类。

但在2011年她大学入学时,计算机还属于低分专业,“人都招不满,只能向文科生也开放”。高考分数上不了第一志愿会计学,刘嘉最后被调剂到了计算机。

大学四年,她“稀里糊涂”地将计算机技巧学了个遍——班上将近一半的文科生也让老师主动放低了教学要求。

她总感觉自己不适合做程序员,“家里条件不太好,买的电脑很卡,遇到写代码的作业总觉得很难”。

但在大四毕业那一年,她还是成了班上少数的程序员。理由是找不到别的好工作,只有一个 Java开发岗向她抛出橄榄枝。看到转正后月薪有五六千元,刘嘉去了。

《三十而已》剧照
要想获得这份月薪尚可的工作,要先度过三个月实习期。真正开始工作她才知道,实践层面和教科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,“出现一个问题,它可能有好几种表现形式”。

作为新人小白,她经常被一个小小的问题卡住,自学熬夜弄到凌晨,“实在没办法了,第二天就只能问人”。

实习表现并不好,刘嘉的实习期由三个月延长成六个月。她在第四个月时找到了一家南京通讯龙头公司,离开了北京。

有了第一份实习的经验,她掌握了向人请教的技巧,也摸索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:巧用搜索软件;英语要好,学会看相关技术文章的英文原版。

终于,在第二家公司,她站稳了脚跟,逐渐独当一面地解决问题。

回忆职业道路,刘嘉坚称,

“程序员的门槛其实不在技术,而是对人心性的考验上——有没有毅力,然后你到底缺不缺钱,是不是真的想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。当这些决心下得足够大,就能做出来(项目),就能在这行坚持下去。

康亮也有着类似的经历。他最早是从事房地产业,2018年,察觉到行业逐渐在走下坡路,他花了近2万元报了编程培训班,突击学习代码五个月,最后顺利进入字节跳动。

《完美关系》剧照
成为一名程序员对他们而言,都是处在人生特定阶段的最优选项。但进去大厂工作几年以后,身体变虚、焦虑、生活失衡,又不约而同地反噬着这一群体。

于是,他们开始寻求新的出路。其中,最受欢迎的两个选项便是考公务员、去外企。前者生活稳定,后者能不加班地干一辈子。

离职后,刘嘉去了南京的一家央企,工资涨了一点,公积金额度足够覆盖房贷。但她还在焦虑——研发部门鲜有35岁以上的人,“总忍不住想,我到了那个年龄,应该怎么办?”

她因此随时为失业做好准备,一是坚持学英语,便于出国去外企;二是坚持攒钱,梦想是“攒到40多岁就退休”。

她说,因为太多不确定性,程序员很多都“抠”——“女生连化妆品都很少买,攒钱买房子就可以了”。

在大厂工作不到五年的张希坦言,他产生过很多次想在鹤岗买房的想法,“虽然不太可能”。

他后来又强调,鹤岗只是一个代称,意思是“在房价没上天的城市,过悠闲的生活”。

他很想休个长假,不是那种单纯的休息,“我需要的是生活方式的改变。”他推荐记者去GitHub看一个叫955.wlb的项目,work-life balance(工作与生活平衡),“这是一个比财务自由相对可得的期望”。

《创业时代》剧照
林玲最大的愿望也是这个。

她也有预期:随着互联网大厂发展速度放缓,无法承担过高人力成本,程序员的未来趋势将是“逐渐降低工资,减少工作时长”。

“但这个时间可能太长了,我不想去等它了。” 

(文中康亮、林玲、刘嘉、张希为化名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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